謝爾
/培根
1.
「你為什麼總往那個地方衝啊!稍微看一下周圍的情況再行動啊!」
「反正那種小怪三兩下就能解決了吧,埃夫里姆你才是怕自己打不過吧!」
「你說什麼!」
兩個人的吵鬧聲迴盪在無人的靜謐山林中,本來就已經很吵了,加上隨之而來的回音更是加倍的吵。謝爾走在兩人後面約兩三步的地方,既不參與對話,也沒有要幫任何一邊助陣的意思,不如說對眼前的情景已經司空見慣,將之當作迷宮景色的一部分也綽綽有餘。
自他利用人類男孩的身分進來迷宮也有一段時間,作為一介魔族的消遣來說也算是蠻久的了,但待在這兩個人身邊,真是怎麼樣都看不厭,讓他也不禁興起「還是再繼續下去吧」的念頭。也不知道要騙到什麼時候才好,如果直接說出來的話,他們一定會嚇一跳吧——
就在這時,謝爾感覺到自己的背脊竄過一絲涼意,他幾乎是身體條件反射地往後一看,只見暗處有不少魔物正蠢蠢欲動地想要上前,就像是盯上了難得一見的獵物般。
他就如同過往的自己,帶著有些厭煩的眼神藐視著這群低等下賤的魔物。就算身為魔王後代的他扮裝成了人類,也不代表這些魔物現在可以爬到自己的頭上。
「——退下。」
他冷眼地朝著魔物們吐出了命令,逼迫著他們重新認清自己的地位。僅僅只要這簡短的指令,魔物便彷彿遇到了什麼威脅般立刻作鳥獸散,轉眼間,就消失在了他的感知範圍內。
然而,才剛感覺到魔物的氣息消失,隨之而來的殺氣便又如同刺來的毒針般襲向謝爾,他猛地將頭轉回前方,便看到菲瑞正盯著這頭。
但是,那不是他一直以來認識的菲瑞。
平時的菲瑞總是笑盈盈地看著自己,就算再怎麼生氣也很難讓人感覺到威嚴。不,不對。這已經不是生氣的程度了——
這是,赤裸裸的仇恨與殺意。
就連在魔界中都沒幾個人擁有這種程度的壓迫感,從她身上散發出的威壓,讓謝爾久違地只能愣在原地無法動彈。仔細一想的話,如果真打起來,他不覺得自己會打不過,但是那股壓力,卻讓他感覺到只要自己從原地挪開任何一步就會被殺掉。
——冷靜一點,自己什麼都沒做不是嗎?就算是注意到自己喝斥了要上前添亂的魔物,那也只發生在一瞬間,她不可能看到的。再加上自己的偽裝沒有任何問題,如果不繼續在這裡維持住偽裝,反而會更可疑吧。
謝爾在心中反覆地如此說服自己後,才佯裝困惑地開了口:「菲瑞姐姐……?怎麼了嗎?」
「……啊!」
聽到了謝爾的聲音後,菲瑞那原先失去理智的眼神,才漸漸地恢復了神采,沒多久,就回到了謝爾所熟悉的菲瑞。只見她偏了偏頭,也露出跟他一樣的困惑表情,「唔,總覺得感覺到魔族的氣息了……」
這句話讓謝爾嚇得身子一震,而埃夫里姆只是在旁不以為意地說了句:「有嗎?」
「沒有的話,大概只是我想太多吧!」
「應該是跟魔物的氣息搞混了吧?比起那個,還是趕緊趕路吧,魔物的數量入夜後就會開始多起來了。」
「嗯……說得也是!」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便輕易將激起謝爾不安的事情帶了過去,因為埃夫里姆的關係,最後事情以菲瑞的錯覺作結,但只有謝爾知道,菲瑞感受到的並非錯覺。
雖然謝爾不清楚具體情況,但一想起剛才一瞬間窺看到的目光,雞皮疙瘩又不自覺冒了出來。那道眼神,與其說是單純的警惕,不如說像是更具威脅性的……沒錯,如果要形容的話,就是「憎恨」。
憎恨著魔族……儘管謝爾不是不能理解,但菲瑞從來沒有提及相關的事情,所以謝爾不能確定。但無論如何,既然菲瑞對於魔族明顯沒有好感,為了這一路上能夠繼續順遂安穩下去,他還是盡量隱瞞住魔族的身分吧。謝爾表面上佯裝無事走在兩人身後,內心則悄悄地鬆了口氣。
雖然現在正在對同伴們隱瞞著自己的身分,但他的真實身份,其實並不是什麼十幾歲的少年,而是——年齡遠遠超過他們倆加起來好幾倍的魔王後代。
之所以來到人間,也不是因為體察民情之類假惺惺的原因,只是他為了打發漫長的時間找尋的娛樂活動。
雖然,他也不知道身為現任魔王的兄長是否知道這件事,不過他們已經許久都沒有好好說上一句話,就算報備了,他的兄長也不會有什麼反應,或許還會露出一副「這種小事何須告知」的表情吧,謝爾完全能夠想像出那道畫面。
……上一次好好和他說超過三句話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看著走在前頭的兩人又恢復到相互鬥嘴的模樣,謝爾不禁陷入回憶之中。曾經的自己和兄長,是否也有過那般時光呢……
2.
『希歐多爾,我們今天去這邊晃晃怎麼樣?』
被喚作希歐多爾的少年從書頁中抬起頭來。除了髮色和瞳色外,外表和他所偽裝的謝爾相差無幾,不過這時的他年齡還如同外表一樣年輕。
他一抬頭,只見他的哥哥尤里西斯先是兩手在身前攤開了一張地圖給他看,接著又將地圖放在地上,用手指了指地圖的某處。希歐多爾一看就知道他拿的是魔界的地理地圖,但他對尤里西斯指的位置不是很了解,所以稍微露出困惑的目光歪了歪頭。
『這裡是……』
『上次在課上有教過,這一帶的生態和周圍不同,所以反而會出現許多稀有魔物。』
他說到這裡,視線從地圖上轉到希歐多爾身上,『我們過去看看吧?這裡出現的魔物大多比較溫馴,不會出現什麼太大的問題。』
尤里西斯說話的時候,雖然會刻意維持著兄長般穩重的語氣,但略為睜大的雙眼所反射的光芒,卻會不時透露出他的期待與興奮。每當看到尤里西斯的這副模樣,希歐多爾就難以拒絕他的要求。他不忍心看到尤里西斯眼中的那道光芒消失。
『好啊。』
所以他這麼說了。
而聽到他回答的尤里西斯,也跟著露出喜悅的微笑。
過去的他們雖然大多都待在城裡,但偶爾會像這樣離開魔王城,到附近的領地去。由於父親是魔王的關係,所以他們都對父親所管理的這個魔界感到好奇,也覺得自己總有一天得了解這個地方。而且,雖說是冒險,但尤里西斯總會挑選過地方,慎重地評估該地方的危險性,並將自身現有的能力加以考量,最後確認不會有問題,才邀請希歐多爾。
他很崇拜著這樣的哥哥。
尤里西斯的頭腦很好,就連老師都會不停地給予誇獎,他總是以這樣的哥哥為榮。
他嚮往不已的哥哥,就這樣牽著他的手,帶領著他去往地圖上的那個地方。
希歐多爾曾經覺得,只要尤里西斯像這樣牽著他的手,那他無論跟隨他到何方都沒關係。
他們在那裡遇到了不少奇異的魔物,希歐多爾不時地翻看手中的書本,找尋著魔物相應的名字,尤里西斯則會按照希歐多爾所說的,將魔物喜歡的食物遞到牠們面前,測試書本內容的真偽,如果發現到內容有出入,就會記錄下來。
在尤里西斯撫摸著鳥型魔物時,有隻兔子蹦蹦跳跳地跑到了希歐多爾的面前。看上去人畜無害的兔子由下朝上望著希歐多爾的臉,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彷彿打從出生開始就沒有接觸過任何有害的事物似的,散發出一絲無辜純潔,讓希歐多爾的內心有些受到觸動。
他正想伸出手來觸摸,但突然想到還是先查看書本裡有沒有和這個兔子相似的魔物,以免擅自撫摸會觸怒對方。如果是兔型的話,應該會很好找……
『希歐多爾!』
突然,他聽到了尤里西斯的吶喊。他下意識地扭過頭來看向尤里西斯,卻看到尤里西斯滿臉驚恐地衝向了自己,他還沒來得及問是發生什麼事,尤里西斯便扯過了他的手,他一個不穩,往前撲在了尤里西斯身上。就在同一瞬間,從他的身後響起了駭人的巨響。
他迅速地往後看去,只見自己帶著的書本掉在了他剛才待著的地方。代替他被鑿開一個洞的書本剛好翻到了一個頁面,頁面上出現了一隻兔子插畫,下頭寫著「看上去很是溫馴,但實際上極為兇殘,會將被其模樣引誘而來的目標咬斷」。而上面的插畫,就和他們面前的兔子長得一模一樣。
眼前的兔子甚至比希歐多爾剛才看到的還大上十幾倍,龐大身軀所落在地上的陰影甚至足以將兩人籠罩住。希歐多爾注意到有點點鮮紅沾附在兔子如利刃般尖銳的牙齒上,他順著濃重刺鼻的血腥味看向了尤里西斯的肩膀,被挖開一個洞的肩膀不停湧出鮮血,血沿著小小的肩膀流下,也一併染紅了希歐多爾的上半身。深可見骨、怵目驚心的傷口讓希歐多爾頓時看得臉色發白。
『尤里西斯!』
而沒有如願以償吃下希歐多爾的兔子,拔開卡在書本上的尖牙,惡狠狠地瞪向了兩兄弟,接著便重新張開血盆大口,再次衝向了他們。
耳邊傳來希歐多爾的吶喊,就連那聲音都彷彿要逐漸遠去,尤里西斯咬了咬牙,忍耐住幾乎要麻痺知覺的疼痛,舉起了沒有受傷的那隻手,霎那間,外放的魔力化為了火焰彈,狠狠地砸上那隻猛衝而來的兔子,兔毛瞬間被火焰引燃,轉眼間變成了一顆跳動的火球。從發火的兔子上傳出高亢淒厲的悲鳴,希歐多爾這輩子從來都沒聽過這麼詭異的叫聲。
他們靜靜地看著兔子燃燒殆盡最後化為灰燼,才放下了心中的大石。
希歐多爾因為被及時保護住,身上只有一些撞到地面時摩擦出的細微擦傷,和尤里西斯身上的傷勢完全不能比較。然而,傷勢較為嚴重的尤里西斯卻反而露出了擔心的目光,邊放開希歐多爾邊詢問他:『希歐多爾,你沒有受傷吧?』
無論是誰來看,都知道誰的情況更為緊急。希歐多爾難以置信地反過來抓過了尤里西斯,『比起我,你——』
『和你的命相比,我只是受這樣的傷,已經算小事了。』他打斷了希歐多爾擔心的話語,平靜地將話題帶了過去。他改而牽起了希歐多爾的手,『剛才那隻兔子不是這裡的原生種,我想應該是誤入這裡的。如果剛才那隻兔子有其他同伴就不好了,我們趕緊離開這裡吧!』
『……』
雖然很在意兄長的傷口,但希歐多爾覺得他說的有道理,便也點了點頭,跟著他趕緊快步離去。
脈搏透過相牽的雙手傳遞過來,讓希歐多爾幾乎分不清此刻那劇烈的跳動是屬於誰的。他的呼吸不自覺變得急促。再怎麼幼小,還是會知道自己的哥哥未來即將會成為魔王,而自己卻讓這樣的哥哥受傷了,如果哥哥有什麼三長兩短的話……一想到這點,他的眼淚便情不自禁地湧現,靜靜地滑落臉頰,把整張臉都弄得到處都是眼淚。
『啊、啊——怎麼哭了呢!我不是好好的嗎?』
看到他這副模樣的尤里西斯還想要伸出手來幫他擦掉眼淚,但一隻手牽著希歐多爾,另一隻手受傷了抬不起來,注意到這一點的希歐多爾又冒出了更多眼淚。
希歐多爾愧疚地垂著頭,稚嫩的聲音喃喃地說著:『還不如……受傷的是我……』
尤里西斯聽了這話,蹙起原先就因疼痛而深鎖的眉宇,『不要說這種話!連保護自己的弟弟都做不到,我還當什麼魔王嘛!』
『可是……』
希歐多爾說不出話來,只是一直重複著「對不起」,尤里西斯沒有辦法,就這樣無助地帶著哭哭啼啼的希歐多爾帶了回家。而身為他們管家的葛瑞斯見到自己照顧的少爺們一個受了重傷一個哭個不停,不免方寸大亂,毫不猶豫地叫了十幾個人團團護送尤里西斯到醫生那裡。
『希歐少爺,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情嗎,尤里少爺怎麼會傷成這樣呢?』
葛瑞斯看著待在尤里西斯床邊的希歐多爾這麼問道,她本意或許是因為尤里西斯還在床上休息,才改問希歐多爾的,但希歐多爾卻以為她是知道自己就是造成尤里西斯受傷的罪魁禍首,所以只是呆站在原地,低著頭久久不發一語。
——如果大家知道尤里西斯是因為保護我而受傷的,一定會責怪我。或許會覺得如果受傷的是我就好了。
排山倒海的愧疚情感幾乎要壓倒了他,他支支吾吾地準備開口,『我……』
『——是我沒有注意到,不小心誤觸到陷阱受傷了。』
就在這時,尤里西斯半坐起身,代替希歐多爾回應道。希歐多爾立刻抬起頭來看向他,但尤里西斯只是朝他眨了眨眼,示意他不要多說。
『了解了。』
葛瑞斯沒有特別起疑,就這樣將他的謊話全盤接受了。她只是冷靜地點了點頭,接著露出一道異常燦爛的笑容,讓兩位少年看到的瞬間莫名背脊一涼。下一秒,明快的話語從那上揚的嘴角中緩緩吐出。
『看來我得調查是誰在那裡設置陷阱,然後把他抓出來拷問一番了。居然讓我們家少爺受傷……』
尤里西斯趕忙開口:『等、等一下,沒有那麼嚴重!』
希歐多爾附和著哥哥的話,如搗蒜般點著頭,『就、就是說啊!』
葛瑞斯皮笑肉不笑的搖了搖頭,徑自轉過身去,『這件事非同小可,如果現在放置不管,難保之後會不會發生更為猖狂的舉止。得趁著禍害還沒蔓延之前先斬草除根……』
『啊——葛瑞斯!』
最後,他們兩個費了一番力氣,好不容易才讓目露殺意的葛瑞斯冷靜下來,尤里西斯裝做傷口開始發疼,讓葛瑞斯一時間忘記要找並不存在的人算帳的事。尤里西斯在葛瑞斯專注確認傷口的時候,朝著希歐多爾露出一道調皮的笑容,讓希歐多爾的嘴角也不自覺悄悄翹起。
那時候袒護著他的尤里西斯,讓希歐多爾始終無法忘懷。
3.
那時候的他以為,他會繼續崇拜尤里西斯下去。然而,一切在他們的父親死去後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尤里西斯埋頭於處理他們父親留下的工作,因為太過忙碌,甚至也抽不出空來和希歐多爾說幾句話,有時一整天下來只會在走廊上匆匆擦身而過,到了後來一整個禮拜只有一回是一起吃過飯的,到了最後,甚至好幾個月都會看不到人。
希歐多爾能夠明白尤里西斯身負的壓力與重擔,所以在每次交談中,他都會盡量諒解尤里西斯那逐漸失去情緒的冷淡語氣。即使尤里西斯已經不像過去的哥哥那樣關心著他,他也不會感到受傷。葛瑞斯注意到這樣的他,有時也會代替尤里西斯來陪他吃飯,但是他既沒辦法和葛瑞斯談論最近新獲得的魔法道具有多麼有趣,也沒辦法調侃尤里西斯怎麼又把他不喜歡的食物丟給自己。這樣算什麼「代替」呢。久而久之,希歐多爾也拒絕了葛瑞斯的陪同。
他有時想要去幫尤里西斯的忙,一方面他想要一起分擔尤里西斯的工作,一方面他想著如果一起工作的話,和尤里西斯交流的機會也會增加。但是,尤里西斯卻一點都不打算讓他來幫忙,不停地對著他說「沒關係」、「不要緊」,將他拒之於門外。
到了這一刻,他才明白。
原來自己一直都只是在尤里西斯的庇護下。他不是待在尤里西斯的身邊,而是在他的保護傘下。在尤里西斯的眼裡,自己並不是能夠被他託付依賴的人。
他漸漸地接納了和尤里西斯疏遠的事實,也不再執著於去見他一面。他開始習慣了自己一個人行動,如果有什麼需要的,就藉由葛瑞斯傳達給尤里西斯。
長大之後,尤里西斯已經有足夠的精力去處理那些事務,也有時間去和希歐多爾相處,但到了那時,他已經沒辦法再和希歐多爾像過去那樣聊天了。美好的過往就像老舊的相片般,只會不停地褪色,卻無法再回到那個時候。
偶爾他們會出於要事而一起行動,但除了表面上的寒暄外就沒有其他的了。尤里西斯的雙眼中,再也不會像那個時候發出耀眼的光芒。也不會拉著他的手,對著他又哭又鬧。尤里西斯的臉上,總是掛著一張令人生厭的微笑,讓希歐多爾不禁挪開了目光。
4.
『你最近過得都還好吧?』
『嗯,還過得去。』
為了參加某個親戚舉辦的聚會,他們只能一同搭車前往。他們在車上持續著了無生趣的對話,等待著馬車到達目的地。如果能快點到就好了。希歐多爾不禁在心中這麼想。
突然間,馬車一個急煞車,猛地停了下來。希歐多爾來不及做出應對,頭部一下子往旁一撞。他揉著短暫發麻的太陽穴抬起頭來,正巧和尤里西斯投來的視線對上了目光。他微微睜大那雙紅眼,緊盯著希歐多爾撞到的頭部,似乎想要向他訴說些什麼,但馬車伕的聲音在尤里西斯開口前先傳到了車廂內的兩人耳裡:『前面好像有座村莊,可能要先取得一下出入的許可才能經過!』
『村莊……』
難怪明明還沒到達目的地,馬車伕卻突然停下了馬車。尤里西斯沉默一會,就像在那沉默的時間中將剛剛正要說出口的話語吞回腹中。接著,他帶著一絲玩味地挑了挑眉,從馬車上下來,觀察眼前的景色。
『嗯……?這裡什麼時候建起村莊來的?原本應該是一片平地吧?』
尤里西斯托著下巴,很不可思議地望著村落內的一間間房屋。原先預定好的路途上,多出了他沒有設想到的新村子,或許讓他感到很是驚訝。
在尤里西斯身後下了車的希歐多爾就像是字典般,用沒什麼情緒起伏的語氣解答道:『已經建了五百多年了。應該是因為這裡的生態很適合精靈生活。』
『這樣啊?』
『我們去和村長申請過路許可吧。』
希歐多爾正想轉身,尤里西斯便先開口說了句:『為什麼要申請?』
他轉過頭來看向尤里西斯,只見他臉上那道讓人不舒服的微笑稍稍加深。他朝著村子的方向,伸出了手。
『擋路的話,破壞掉就好了。讓它重新變回平地吧。』
說時遲那時快,隨著他輕輕一彈指,屋子的房簷便開始竄起火苗,只需要短短幾秒,火勢就猛烈延燒開來,被燒成灰燼的房屋支柱倒落在地,火花頓時蔓延到了草地上。注意到火勢的村民開始傳出悲鳴,有的馬上跑到屋外,有的趕緊試圖滅火。
然而,已經習慣安居樂業生活的精靈們根本無力去應對這場突如其來的異樣火災,升起的火光籠罩著精靈們,每個人的面孔在烈焰之中扭曲成恐懼的神色,接著,無情的火焰轉眼間就吞噬了人們,只留下看不出原型的餘燼。上一秒還和樂融融、愜意悠閒的村落,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就化為了人間地獄。
最後,倒塌的房屋全毀,燒成焦黑的木材紛紛倒落在地面上層層堆疊,到了這時,已經連一個人的呼吸聲都聽不到了。馬車伕嚇得跌坐在地,尤里西斯則看著一片寂靜的廢墟,滿意地點了點頭,邁開了步伐。
他毫不猶豫地踩上了那些由燒毀物和屍骸堆積出來的山丘,就如同踩著一條平凡偶有顛簸的小徑似的,徑直地越過了這塊地。
『希歐多爾,快過來。』
尤里西斯頭也不回地喊道。
儘管希歐多爾並非是個認為殺生就是不對的博愛主義者,但也不是會故意去做出這種事的人。如果被招惹了,那麼他會回以反擊。然而,像這樣只是因為擋到路就將整個村子都一併屠殺的暴行,卻是讓希歐多爾始料未及。
尤里西斯那曾經保護住他生命的手,此刻輕易地送葬了無數生命。
希歐多爾怔怔地望著他陌生的背影,漸漸注意到此刻在自己心中油然而生的情緒。那是厭惡。他厭惡著曾經自己熟悉的兄長已經消失在那層層堆積的責任下,厭惡著造成這些結果的身邊人,同時也厭惡著曾經一直同行如今卻將他輕易拋下前行的尤里西斯。
他不發一語地踏上了尤里西斯走的路一步步向前。皮膚與脂肪燃燒揮發的氣味揮之不去,讓希歐多爾的五官微微皺起。踏進血肉中的鞋子就像踩進泥濘般黏膩,只要腳步稍有遲疑,鞋子就會拖著他陷入進去,他只能用力甩開那些焦黑的屍骸才能夠前進,每當他用力踩踏堆積在腳下的殘骸,便彷彿感覺到有無數道幽怨的叫喚聲縈繞在自己耳邊,如耳鳴般無法散去。難聞的氣味與惱人的幻聽刺激著他的感官,胃液在體內瘋狂翻湧。他壓抑著反胃的不適感,跟上尤里西斯那毫不迷惘的腳步。
希歐多爾默默地走在離尤里西斯身後幾步路的距離。
他沒能走在尤里西斯的身邊。而尤里西斯也沒有再回過頭等待希歐多爾了。
5.
「嗯——好香!」
菲瑞湊到鍋子邊吸了吸鼻子,溫暖濃郁的香氣頓時撲鼻而來。她攪動著鍋內,讓食物的鮮香擴散出去,引得附近的兩人下意識放下了手邊的動作,紛紛將期待的目光投向那裡。菲瑞見了兩人的反應,得意地笑了一下。
「煮得差不多了,可以開飯了哦!」
埃夫里姆先是一溜煙就跑到鍋子邊端著碗開始盛菜,而後謝爾才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後,安安分分地排著隊。
這是使用在迷宮採集而來的植物以及今天遇到的小型魔物所精心處理後煮出的燉菜。埃夫里姆一開始不太習慣食用那些外表醜陋的怪物,但在挨了好幾頓餓後做了許久的心理建設,最終不但成功將那些食物放進嘴裡,還吃得比任何人還開心。
謝爾則是一開始就表現得很泰然自若,就像是早就已經習慣了一樣,菲瑞端出什麼就吃什麼。兩人猜測謝爾一個人徘徊在迷宮中常常有一餐沒一餐、所以只要能夠飽足就沒什麼怨言。這也讓兩人只要遇到好吃的食物就會忍不住分享給謝爾,甚至埃夫里姆之所以能夠克服迷宮料理,也是因為不想被看作是比謝爾還懦弱的男人,才終於做好了心理建設。當然,本人單純只是因為這輩子吃過的魔物比兩人看過的魔物還多,才能表現得這麼無動於衷。
埃夫里姆端著已經裝好飯的碗走開,而輪到謝爾時,他先是裝給了菲瑞,才裝給了自己,細微的小動作讓菲瑞心頭一暖。
「謝謝你,謝爾!」
謝爾拘謹地搖了搖頭,「不會。」
她正要接過謝爾遞給自己的碗,卻突然打了個噴嚏,「哈啾!」手裡的碗差點被弄翻,謝爾及時扶住,才沒能掉到地上去。
她忍不住渾身打了個顫,沙漠的溫差之大,是其他地區所遙遙不及。她吸了吸鼻子,抬起頭來,只見謝爾微微睜大了眼,帶著訝異又擔憂的眼神望著菲瑞,「菲瑞姐姐,你沒事吧……?」
「放心,沒事啦!」菲瑞為了讓謝爾不必擔心,舉起手臂來做出凸顯二頭肌的動作,還拍了拍不是很明顯的肌肉說道,「只是稍微著涼了,不會感冒的!」
埃夫里姆半蹙著眉,往菲瑞那裡看了過去,「喂,晚上那麼冷,睡覺的時候靠營火近一點吧。」
「營火……」
然而,菲瑞僅僅只是將目光挪到埃夫里姆身旁的火光,便立刻像是被火花噴濺到般躲閃開來,原先強打精神的面龐黯淡了幾分,她用力地搖了搖頭,近乎決絕地開口。
「……沒、沒關係啦!我睡這邊就夠了!」
「……」
菲瑞無論是吃飯的時候,還是睡覺的時候,都會和他們兩人拉開不少距離,但與其說她是在避開他們,不如說,她是在避開營火。她與營火間只是維持著能藉由火光看清四周的距離,卻忌諱著看到火和靠近火。這一點無論是埃夫里姆還是謝爾都看得出來。
埃夫里姆短嘆了口氣,很是困惑地挑了挑眉,「你如果這麼怕火,為什麼煮飯就沒關係?」
「煮飯的時候,火會被鍋子擋住嘛!這樣不就看不到了嗎?」
「只要看不到就可以了嗎!」
這到底是什麼歪理啊。埃夫里姆聽了都哭笑不得地扯了扯嘴角,接著他像是很受不了似的,放下了剛才端著的碗,「好吧,這可是你說的!」
他走到菲瑞的面前去拉起她的手,菲瑞不明所以地被埃夫里姆牽著站起身來,默默地跟隨著他走了幾步,便察覺到對方是想要把她往營火那邊拉去,頓時站穩了馬步,硬生生地把主控權扯了回去。
「我、我說了沒關係——」
「——你啊,不是說只要看不到就可以了嗎?」
菲瑞聞言,就像是不明白他的用意似的,怔怔地盯著埃夫里姆的臉,而他寬大的手掌則緩緩地將菲瑞的手包覆在其中,比她略高的體溫讓她感到些許溫暖。
「現在有我的手擋著了。」
在菲瑞愣在原地的期間,埃夫里姆已經緩緩地拉著她的手靠在營火邊。大半的火焰被埃夫里姆的寬厚身軀給擋住,只有她的手隔著他的手,模糊地感受著營火的熱度。
她下意識地想要抽開手,但好不容易感受到的暖和讓她全身一顫,忍不住癱坐了下來。熱意從手掌一點點地蔓延到全身,融化了她因冰冷而僵硬的筋骨,全身放鬆下來的她用像是發現了新大陸的目光看向埃夫里姆,臉上漾著興奮的笑容,埃夫里姆也彷彿知道她的想法,得意地勾起嘴角。
她已經不知道有多久沒有感受到這樣的溫度。上一次的話……記得是……
「你看,只要保持適當的距離,就不用擔心灼傷啦。」
灼傷。聽到這句話的瞬間,飄蕩在腦海裡的思緒突然像是被撕裂了般。扯開的思緒之下,是深不見底的黑洞,而在一望無際的黑洞之中,彷彿又能窺見一隅光景。然而,在菲瑞深入探究之前,思緒又再度重新閉合,恢復原狀。
「……喂,還好嗎?」
聽到埃夫里姆的聲音,菲瑞的意識才清醒了幾分,她虛弱地搖了搖頭,「沒、沒關係,就是覺得有點暈暈的……」
「真的嗎?」
「……」
謝爾只是在一旁全程觀望著他們的舉止,儘管對於菲瑞的異樣態度感到納悶,但她之前說過自己似乎什麼都不記得的樣子,所以就算詢問她,她也沒辦法說出個所以然吧。
看著那道火,也讓謝爾多少想起了自己兄長那引以為傲的擅用魔法,如果有他在的話,就不必那麼辛苦地去生柴火——
噹啷。
因為聲響而回過頭的菲瑞與埃夫里姆,先是看了看謝爾的臉,才低頭看向他掉在地上的湯匙。埃夫里姆有些覺得好笑的戲謔幾句:「都多大了,怎麼吃一吃還能把湯匙弄掉?」
「……」
謝爾不發一語,彎下腰來將剛才掉的湯匙撿起來,他注意到自己伸出的手在顫抖,為了不被發現,他立刻用另一隻手扶著顫抖的手,在兩人的目光下像是什麼都沒發生般繼續用餐。
直到他們將視線轉往其他地方時,他才短暫地鬆了口氣。謝爾佯裝冷靜地將碗裡的食物送進嘴裡,卻已經完全無法辨別食物的味道了。
——不可能。不可能會有這種巧合。這只是他想太多而已。
但是,現在仔細回想,她不但是住在那一帶的精靈族,還對魔族感到反感。如果只是這樣,那還有辦法開脫。可是,她畏懼著火到了甚至遺忘原因的程度,就代表可能有過與火相關的心理陰影。而如果她是那場屠村中的倖存者,一切就都能對應得上了。
當時村裡那個慘狀,他很難想像居然還有人存活,難道是那時候不在村裡嗎?沒想到居然還會發生這樣的事。一想到自己可能曾經踩過菲瑞族人的殘骸,他便感到一陣悚然。如果自己的身分被菲瑞知道,那就絕對不可能繼續維持現在的關係。
如果自己當初有阻止兄長的話,菲瑞如今就不需要怕火了。如果自己當時有伸出援手,她就不必喪失家人了。僅僅只要他當下一個簡單的斷念,菲瑞的人生就會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明明那時的他並不是會這麼做的人,此時此刻他卻無比懊悔,希望能夠重新回到那一天。就連他都覺得這樣想的他很不像自己。
「不過,我怕火的事情你們也都知道了嘛,然後埃夫里姆不是怕黑嗎?」菲瑞一邊將身體靠向火邊,一邊擺動著上身,「這樣的話,只剩下謝爾害怕的事情我們還不知道呢。」
「就是啊,」埃夫里姆也跟著附和,甚至還以開玩笑的語氣向他揮揮手,「喂,謝爾,你要不要也一起說出來,讓我們來幫你克服呢?」
謝爾按壓著快速跳動的心臟,眼神平靜地望著他們。
——害怕的事情?
「我沒有。」
他有。
「我沒有害怕的東西。」
他害怕向他們袒露身分。他害怕自己的身分曝光。他害怕毀掉和他們的關係,被他們拋下。
然而,這些事情,又怎麼能說出口呢。
埃夫里姆瞇了瞇眼,投以不信任的眼神,「這樣啊~?」
菲瑞則在旁打哈哈地回應,「說不定謝爾是真的不怕呢,畢竟謝爾和我不一樣,成熟得很嘛。」
「沒有那回事……」謝爾有些難為地駁斥她的話。
自己一點都不成熟。
和這些人比起來,自己一點都不成熟。
因為就連此時此刻,他都在閃躲著他們投來的目光。
6.
「最近迷宮內部的狀態不太穩定耶?」
菲瑞伸出手來接住從頭頂上零落掉下的泥塊碎屑。她抬起頭來,有些不安地觀察著發出微小震動的洞穴結構,每次震動,都會有小石頭從中崩落。即使地震過一會就平息下來了,眾人也沒有就此安心許多。
埃夫里姆手扠著腰,面色嚴峻地瞪著迷宮內壁,就彷彿是覺得只要盯著看就能找出什麼規律一樣,然而,就算一直這麼盯著,除了輕微的地震和小規模的落石外,就沒有什麼特別的了。
他搖了搖頭,不做他想,繼續前進,「不知道是發生什麼事了,最近還是小心一點,別做出太刺激迷宮結構的事情吧。」
菲瑞也用力點著頭,附和著埃夫里姆的話,「對啊,埃夫里姆你要多加注意哦!」
「……」埃夫里姆怔了一下,才意識過來,反指著菲瑞,「喂!少扯我,我剛剛就是在針對你一個人說的!」
「我哪會做那種事!」
她悻悻然地朝著埃夫里姆吐了吐舌頭,接著將目光投向走在後面的謝爾,像是在詢問他的意思般偏了偏頭,「對吧,謝爾也是這麼想的吧?」
沒有想到話題會轉到自己身上,謝爾只好含糊地應了聲:「嗯。」
而得到回答的菲瑞彷彿得到助勢般,洋洋得意地昂起頭來,「你看,謝爾也說我不會!」
「他那麼模糊的回應要怎麼解釋都可以吧?」埃夫里姆不服輸,也回頭詢問謝爾:「謝爾你也覺得比起我來,還是菲瑞更有可能搞破壞吧?」
「我才不會呢,分明是埃夫里姆吧!」
「不不不,都說了是你!」
「是你!」
「……」
謝爾疲憊地注視著兩人唇槍舌戰,冷淡地拋下一句:「你們都差不多。」接著便穿過呆愣在原地的兩人,頭也不回地往前進,「你們兩個都要小心。」
「「……」」
除了謝爾以外的兩人乖巧地閉上了嘴,跟在了他的身後。
一夥人又繼續前進了一陣子,雖然中途不時遇到半路殺出的魔物,但三人都盡力安穩地解決掉。只是,迷宮內的震動仍舊沒有停歇,有時甚至震到一個不慎就會跌坐在地的程度,嚴重影響到他們前進的步伐。
剛好跌倒的埃夫里姆一邊摸了摸撞得發疼的屁股,一邊手扶著岩壁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震成這樣是不是不太妙啊?」
「就是說啊。」
菲瑞雖然及時站穩腳步,但也緊抓魔杖縮著身體,看上去不敢輕舉妄動的樣子。過了一會,她仿佛下定決心一樣,重重地點了點頭後,交互看向兩人,「我們一鼓作氣衝——出去吧!」
「什麼?」
埃夫里姆還沒反應過來,菲瑞便就這樣轉過身去,朝著前方的隧道跑去。她宏亮的聲音響徹洞窟,「反正洞窟的出口就在不遠處了!這裡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塌陷,還是趕快跑出去吧——」
「啊、喂!你等一下!」
埃夫里姆一見到菲瑞跑出去,阻止不成,正要打算趕上去時,還不忘回頭確認謝爾也在。見到謝爾也準備跟上,他才把頭轉回去。
然而,事情就發生在他看向謝爾的幾秒間。
埃夫里姆一將頭轉過去,便看到前方的路上突然竄一顆滾落的巨石。落石並不稀奇,但像體積大到需要六、七人環抱的落石就不一樣了,不用去特意想像,身體便本能感應到危險,及時煞住了腳。
埃夫里姆將一隻手臂擋在謝爾面前護住了他,還稍微往後退了幾步。就在那個瞬間,土石流伴隨著轟然巨響截斷了眼前的路,前方的道路皆被岩石所堵塞,無法通行。
等到騷動平息,埃夫里姆才走過去試探性地推了推擋住去路的石塊,卻怎麼樣都推不動。如果菲瑞在這裡的話,或許還有辦法破壞掉,然而他們此刻和菲瑞分隔兩處,再加上他們要是輕舉妄動挪動石塊,堆積在上方的石頭恐怕會因此鬆動落下砸中他們。
埃夫里姆立刻放棄了從此處突破的念頭,他轉過身來對謝爾說:「沒辦法了,我們從別的地方繞過去吧。」
謝爾抬起頭來觀察著堵塞住前方的石頭。如果是用他的魔法的話,可以直接用魔力轟開石頭,也可以命令周圍的魔物動手破壞。只要有心做,多得是辦法,然而他在埃夫里姆面前並不能表達出這顆心,所以在這裡只能像埃夫里姆一樣望著巨石束手無策。
謝爾對於埃夫里姆的建議點了點頭,看到他拿出地圖來確認路,便伸出手來,「把地圖給我吧。我來指示方向,你來看看周圍有沒有魔物。」
「哦……哦。」
埃夫里姆不疑有他的將地圖遞給謝爾,而謝爾一邊攤開地圖一邊找著去路,試圖找到能夠繞過死路去往菲瑞那裡的道路。
要一邊看路一邊勘查危險確實是有些不方便,所以埃夫里姆並沒有多說什麼,但在一旁看到謝爾瞄一眼地圖就知道要往哪裡走、那種不帶絲毫猶豫朝著目標走去的樣子,他還是不禁露出彷彿看到奇珍異獸般的眼神。
該怎麼形容現在的心情呢,對了——就像照顧的小孩某天突然長大懂事了一樣吧。一想到這,埃夫里姆心中就暗自湧現一股沒來由的成就感。
他在一無所察的謝爾身邊自顧自得意地搓了搓鼻子,接著用力拍了拍謝爾的後背,把專心看地圖的謝爾嚇了一跳。埃夫里姆用刻意清嗓過的喉嚨,掐出特別成熟穩重的聲音:「如果有什麼煩惱的話,儘管跟我說就好了!」
「……?」
這人吃錯藥了嗎?
謝爾莫名其妙地看向不知為何得意洋洋的埃夫里姆,被重拍的背部還在陣陣發麻,讓他看著埃夫里姆的眼神不自覺流露出一絲鄙視。
「……我現在的煩惱,」
「你說吧!」
「就是怎麼樣才可以和菲瑞姐姐匯合。」
「……」
「如果能快點走的話,我的煩惱就能更快解決了。」
「……嗯、哦,說得也是呢……」
名為尷尬的沈默突如其來地降臨,謝爾一聲不吭地將身體轉向前方繼續前進,埃夫里姆則被困在不知道該怎麼和小朋友相處的難題中。
謝爾瞥了眼深陷苦惱的埃夫里姆,說了句:「……如果不擅長跟我交談的話,也可以不說話。」
謝爾的無心之話似乎反而激起了埃夫里姆的鬥志,只見他握著拳,毫不服輸地嚷嚷:「我、我才沒有不擅長跟你交談啊?我只是還在思考而已!」
……那不就是不知道要講什麼嗎?
謝爾沒有直接說出口,只是將沈默以對當作回答,無視了身旁的埃夫里姆繼續走著。
謝爾一開始和他們相遇的時候,只有菲瑞對他的加入表示出歡迎的態度,而埃夫里姆則是將他當作小孩子一樣,反覆警告著他不要亂跑,所以謝爾平時都黏在總是照顧著自己的菲瑞身邊,以策略上來說,他認為只要籠絡了菲瑞,就算埃夫里姆再怎麼想趕他走也沒用了,結果間接導致他們幾乎沒有怎麼像現在這樣兩人獨處的時候,所以,謝爾不是不能明白埃夫里姆的尷尬。
可以的話,還是趕緊找到菲瑞,為這尷尬破局為好。謝爾懷抱著這樣的想法加快了腳步。就在這時,他聽到從旁傳來吸氣的聲音。
「……我剛剛的話是真的。」
埃夫里姆沉著聲音開了口,語氣和剛才矯揉造作的聲調完全不同,就像是投注了幾分真心般變得沈甸甸的話語,在兩人間引起了一陣陣的漣漪,而被這波漣漪牽動到的謝爾也不自覺看向了埃夫里姆。
「我不清楚你過去都發生了什麼……你可能也不想說吧!」
埃夫里姆盡量以明快的聲音接續著說,但即使如此,也無法掩蓋隱藏在那開朗下的懊惱與悔恨,「但是,就算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會出現這裡一定有什麼理由,對此,我身為這個國家未來的主人也應該要負起一點責任。」
——責任?
謝爾一對上他那堅毅的眼神,便下意識地錯開視線。那道炙熱的目光刺在謝爾的身上,幾乎要將他灼燒出一個洞來。
責任這個字眼聽在謝爾耳裡一陣發癢,就像是在試圖勾起他塵封的記憶。潘朵拉盒子被掀了開來,搶先從中冒出的是沒來由的焦躁感。
——他打從一開始就沒有什麼責任需要背負,因為自己的過去與他根本毫無關係。
埃夫里姆越是感到抱歉,謝爾的胸口便越是作痛。埃夫里姆完全沒必要向他道歉,因為他從來就不是埃夫里姆的國民,謝爾這個身分,只是希歐多爾為了自己方便所捏造出來的。
然而,謝爾卻無法為自己辯解,因為他沒辦法說出自己真實的身分。這個謊說得實在是太早了,就像已經生了枝幹的根除非整根砍除外便很難再輕易的挖出了。如果他要坦誠自己的身分,那麼,至今為止他們所經歷的感情基礎很有可能因此歸零。
所以,即使埃夫里姆用多麼真摯的目光直視著自己,他也沒有辦法同樣回以真摯的態度。他沒想到當時隨口說出的謊,現在的自己卻要用無數個謊去彌補,一個個謊言堆積起來就像滾雪球般,壓在他的心口上幾乎要喘不過氣。
這才是他即使動用魔法也無法驅散的巨石。
「我……」
謝爾嘗試著開口,但卻遲遲摸索不到下一句,想了一會,才口乾舌燥地擠出一句:「你不用在意……」
然而,話還沒說完,謝爾便看到埃夫里姆的臉上登時露出驚愕的表情。
他的視線往謝爾的頭頂上方看去,那副模樣彷彿是看到了什麼嚇人的怪物般,讓謝爾也跟著往頭上看了過去,只見他的正上方,有顆大得能輕鬆把他砸死的落石,正隨著地心引力往下墜落。
啊,什麼啊,原來只是落石嗎?
只要自己若無其事地往後跌倒,埃夫里姆應該就不會懷疑自己了吧。謝爾漫不經心地如此盤算,卻看到一道身影竄到了自己面前,整個覆蓋住了他。
在石頭即將碰到他的前一刻,埃夫里姆突然跑過來,將謝爾護在了自己的懷裡。原先應該會砸中他的石頭,現在反而離埃夫里姆更近了。
謝爾的瞳孔一下子縮緊,心臟彷彿也在那瞬間漏了一拍。這個人在搞什麼啊,這個人到底在想什麼啊。謝爾的思緒全部亂成一團,從嘴巴無意義地發出「啊……」的一聲。
忽然間,眼前的一切變得像是在慢動作重播般,進行得如此緩慢且煎熬。謝爾能夠感覺到埃夫里姆落在自己頸側的吐息帶著一絲對自己的絕望和一絲對謝爾的希望,謝爾察覺到,這個人正打算帶著每個夜晚反覆提及的未來夢想,決定好要葬身於此,只為繼續延續謝爾那無論怎麼樣都說不出口的人生。
——啊,真的是笨蛋。
為什麼每個準備當王的人都這麼喜歡犧牲自己呢。就是因為這樣謝爾才如此厭煩。厭煩著這些人的犧牲心態,厭煩著這些人毫不考慮後果的行為——同時,厭煩著自己的軟弱無力。
謝爾如同被操控的人偶般,緩緩舉起了手。
在那瞬間,曾經被他避而不用的魔力重新聚集在他的手掌心中,周圍的溫度連帶驟降,空氣中夾帶著刺人的冰雹,在他手中不到一秒間匯集成有著大砲般威力的魔彈,被用力地投放了出去。無力抵抗的落石在相撞的瞬間發出轟然巨響,接著被輕易地擊碎四散,甚至因為碎得太過徹底,實際落在他們身上的碎屑小得毫無威脅。
埃夫里姆緊閉著雙眼,卻沒有迎來想像中的疼痛,錯愕地抬起頭來,見到的便是這副光景。由冰之魔力交織組成的魔彈,將威脅他們的落石粉碎。如果只是隨便將大量的魔力釋放出去,一定會傷及到迷宮中的岩壁,或是將周圍的一切都捲入進去,但是魔彈卻精準的破壞了落石而已,要做到這種程度,可不是今天覺醒魔力就能夠馬上隨便使用的。
——要用得如此迅速精熟,需要極為豐富的經驗與魔力素質,無論如何,這都不會出現在一個十幾歲的少年身上。
埃夫里姆震驚地注視著眼前這個曾經熟悉、如今卻十分陌生的少年,怔怔地開了口:「你……」
「——你在幹嘛?」
冰冷的聲音讓埃夫里姆嚇得止住了話。看似冷漠的雙眼,夾雜著一絲不解與憤怒,那都是平時在他臉上難以找到的情緒,此刻卻毫不保留地展現在埃夫里姆的面前。
「如果你沒命的話怎麼辦?」
謝爾的話說得越來越急,彷彿害怕埃夫里姆隨時在聽完他的話之前就先走一步,「你不是要當王嗎?」
「……!」埃夫里姆沒想到自己的捨身行為會受到這樣的指責,也以不輸給他的音量駁斥他,「身為王保護子民不是天經地義嗎?」
「你這種不顧自己性命的行為只是無謀,王死了國家只會一團亂,這種道理你也不懂嗎?」
「這……」
埃夫里姆本來以為自己的想法沒錯,但被這麼一說,他忽然間又動搖了。他居然沒有思考過在自己一頭熱的犧牲之後會發生什麼樣的後果。歷屆的國王在死去前總要擬定好後事,安排好身邊的人,才能安詳地離世,但如果王突然間死去,失去了掌舵人的船必會失去方向,國家必會經歷一段時間的動盪期,這是在帝王學中時常見到的反例,自己卻將這完全忘掉了。他頓時羞愧得難以抬頭,慚愧地咬著下唇,沉聲說了句:「對不起,這是我思慮的不夠周到。」
謝爾驚訝地頓了一下,原以為埃夫里姆會繼續和他爭辯,但沒想到他居然就這樣老實地道歉,讓謝爾原先準備好的說詞一瞬間全無用武之地。他短暫嘆了口氣,從埃夫里姆的身下出來站起了身,「……你不需要向我道歉。」
謝爾拍了拍身上沾上的塵灰,繼續拿著地圖往前進。埃夫里姆怔在原地,注視著他的背影。那道背影還是和以前一樣小小的,窄小的後背看上去只要他隨便一隻手就能抓起來一樣,但剛才那股強大的魔力,就是從那副嬌小的身軀釋放出來的,甚至還因此保護了他。
剛才反覆感受到的違和感,以及謝爾那無法知道底細的過去——埃夫里姆的腦海中不禁浮現某個猜測,那是還尚未定論的可能性,但是,此刻卻佔據了他的腦海。
該不會,謝爾其實並不是人類——
「——你們!!!沒事嗎!!!」
「哇啊!」
伴隨著劇烈的聲響,旁邊的岩壁直接被開出了一個洞來,從巨大的洞口中,走出了一個與巨洞形成強烈對比的矮小身影。只見菲瑞揮舞著自己平時的那根魔杖,跑到了他們的身邊。雖然菲瑞擁有魔杖,但和謝爾不同,她用那根魔杖施展的不是魔力,而是暴力。她簡單粗暴地轟開了岩壁,成功與他們匯合,但因為作法有些太過粗暴了,轟開時飛濺的岩石有不少都砸中了兩人。
兩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剛剛才被破壞的洞口,感覺無論看幾次都還是無法習慣。
埃夫里姆的嘴角不禁漾起一抹苦笑,像是敗給她了一樣,聳了聳肩,「我們沒事。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只見菲瑞左看右看像是在找什麼,但因為找不到,所以只好抬起頭來詢問埃夫里姆,「我剛剛好像感受到這裡傳來一股魔力,剛剛有發生什麼事嗎?」
謝爾聽到這話,嚇得心臟差一點跳了出來。
完蛋了。剛才的情況太過緊急,自己居然忘記了這件事,甚至身邊就有目擊證人。
埃夫里姆也不是笨蛋,不可能還繼續相信他只是普通的小孩。埃夫里姆才沒有幫他說話的理由,甚至謝爾剛剛還數落了他一番。他一定會跟菲瑞說的,然後——然後菲瑞也會知道自己痛恨的存在就在自己的身邊。
謝爾不自覺地嚥了口唾液,緊張地閉起眼,絕望地等待著即將發落的後果。
然而,在他後方響起的聲音,卻只是這麼說道。
「……剛剛我們被魔族襲擊了,但是因為你衝過來,所以牠們都被你嚇跑了啦!」
「欸?是喔?」
謝爾一下子轉過頭去,只見埃夫里姆用和平時沒有兩樣的語氣,帶著促狹的笑容打趣著菲瑞:「真的真的,你都不知道剛才有多嚇人,我差點也要一起跑了!」
「吼!」菲瑞被這語氣搞得有些無所適從,悻悻然地手插著腰,「反正你們也安全了,那不就好了嗎?」
「嗯,真是謝啦!」
謝爾怔怔地注視著兩人若無其事地上路,穿過了他身邊。謝爾可以明確地感受到埃夫里姆幫他保守了這個秘密。埃夫里姆猜到了他的身分,但是,他卻選擇對菲瑞隱瞞了這件事。
「怎麼了,謝爾,是哪裡不對勁嗎?」
菲瑞轉過頭來,以疑惑的目光注視著仍然站在原地的謝爾。埃夫里姆也看向了他,朝他擠眉弄眼,示意他趕快跟上。謝爾一時間有些躊躇不前。
——這樣真的可以嗎?
自己真的……還能待在他們的身邊嗎?
謝爾站在原地的腳猶豫地摩擦著地面,最後,往地上一蹬,藉著所帶來的反作用力朝前跑了過去。
「——沒事,我們走吧。」
7.
「不過殿下您居然有辦法將那座迷宮攻略完畢,真是太了不起了,我也想讓我家的孩子以殿下當作榜樣,可以和您約一天見面聆聽您的冒險見聞嗎?」
慶典上,酒杯的碰撞聲不絕於耳,人們的喧嘩聲淹沒了大半的噪音,只要說話不大聲點,自己的聲音就會被拋入汪洋中埋沒掉。所以大家都不免提高聲量,卻使得聲浪越演越烈。
埃夫里姆先是禮貌性地和朝自己伸來的酒杯輕輕相撞,接著咧開嘴角,扯著聲音地回答:「當然可以!不過,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冒險,可以的話,我想先詢問其他同伴再答覆您!」
「喔,殿下的同伴的話,是那位精靈……好像是叫菲瑞小姐,還有一位是……」
「謝爾。」
埃夫里姆替對方接續了後話,「是謝爾。他也是這場旅途中不可或缺的同伴。」
「啊,是這樣啊!」
埃夫里姆笑了笑,接著有些抱歉地和對方說:「我想起我有些事,先失陪一下!您說的事我會和同伴們再考慮的!」
「好的!」
他和對方揮了揮手後,帶著裝著酒液的木桶杯四處尋覓。此起彼落的嘈雜聲影響了他的判斷,讓他無法立刻辨別出他要找的人在哪。他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接著調轉方向,想像著自己如果要找一處比較安靜的地方待著會想去哪裡,而往一處燈光較暗的包廂走去。
「……原來你在這裡啊。」
一踏進去,便看到那個人倚靠在牆邊,小口地啜飲著杯子中的飲料。因為他的外表並未成年,這裡的侍從是不會給他上酒的,所以他杯中的應該是果汁。他頭也不轉,只用眼角餘光跟隨著埃夫里姆,臉上似乎並沒有對後者的出現太過吃驚的樣子。這個包廂內的人都剛好離開了,才因此被他幸運地佔據了吧。
這個人——埃夫里姆一直稱之為「謝爾」,但他就連他的姓氏還有他是否真的叫這個名字都不清楚。不過即使看上去如此可疑,卻也是這段期間一直陪伴在他們身邊的重要夥伴。
他已經確認過了菲瑞在祭典場所的另一端,不會到這裡來了。他注視著謝爾若無其事看著前方的側臉,拋出了一句話:「你不是這邊的人吧?」
謝爾臉上的表情紋絲不動,只見他放下了湊在嘴邊的杯子,看上去不以為意地開了口。
「這個看膚色就知道了。」
「……」
言下之意,甚至有種「你怎麼現在才發現」的嘲諷意味。
誰問你這個了。埃夫里姆忍住想要把酒杯丟下上前揍他幾拳的衝動,皮笑肉不笑地繼續說:「我、是、說,你不是人類吧?」
謝爾的表情依舊淡淡的,但他垂下的視線卻隱約帶著一絲放棄,就連發出的聲音都有些發緊,過了半晌,他才認命似地說道:「你早就知道了。」
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這是因為他們兩人都對這個問題的答案心知肚明,這不過是一種儀式般的確認罷了。
「……你是魔族沒錯吧。所以在你使用魔力的時候,才會散發出魔族的氣息。」
「嗯,我一直隱瞞著你們這件事。」
「你是為了菲瑞吧?」
菲瑞對於魔族異常敏銳及執著的反應,只要是曾經與她長時間相伴過,多少都會察覺到些許不對勁。儘管她本人說已經不記得了,所以就連她自己也沒有什麼頭緒,以這點來說,身邊的人或許還比她更瞭解她自己。
「我……」謝爾停住了為了同意他的話而點下的頭,頓了一下,接著左右搖了搖頭,「不,我是為了我自己。」
「我的哥哥……對菲瑞姐姐——不,菲瑞的家人做了很不好的事,我甚至是旁觀者。如果沒有我們兄弟,菲瑞或許還能和她的家人們過上幸福的生活,是我們將這一切奪去了。」
謝爾的自白就宛如對神父的懺悔,只是這個對象並不是神父,而是未來的王。他的聲音夾雜著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短短地深吸了口氣,「我不敢讓菲瑞知道這件事,如果她知道的話,我就……」
謝爾的後話懸在了半空中,但用不著等到落下,埃夫里姆也能從隱藏在他話語中的感情抓住他無法言表的思緒。他也跟著謝爾靠在了牆邊,無奈地輕嘆了口氣,「這樣啊……」
他瞟了眼謝爾,「謝謝你告訴我。這一定是很難啟齒的事吧。」
「……你不怪我嗎?」
「我為什麼要怪你?」埃夫里姆哭笑不得,「如果我本來就知道這件事的話,我也不希望你告訴菲瑞。
「仇恨是種會讓人疲憊的情緒。每當和人歡笑的時候,都會突然想起,自己並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每日在睡夢中,也會反覆地想起過往的疼痛。不會散去的疼痛會在不斷反芻中,一點點消磨掉她的精神,我……不太想看到菲瑞變成那個樣子。」
在埃夫里姆的心中,菲瑞是個非常適合笑容的女孩。她的臉上不適合出現任何陰霾,所以儘管這麼做很自私,他也想要把籠罩在她頭頂上的陰雲藏起來,藏得越深越好,讓她永遠都不會注意到。
「我認為她失去那段記憶也好。所以,我不覺得你是壞人。」
謝爾喃喃地說著:「……我也不是什麼好人。」
「嗯,就只是普通的人吧。」
埃夫里姆咕嚕咕嚕地灌著酒,漫不經心地說:「只是擁有著正常的喜怒哀樂、擁有七情六慾、會做出善事同時也會犯點小錯的——一個普通人而已。」
謝爾有些詫異地微微睜大了眼,語氣帶著一絲難以置信,像是很受不了似地說道:「你如果知道我原本是什麼樣的人物,就不會說這種話了。」
「我是以這幾個月的相處來做出判斷的!」他伸出手來,壓下比自己矮了一截的頭頂,像是在對待小孩般用力搓揉著他的頭髮,「無論你曾經活過了怎麼樣的歲月,經歷了什麼,我也只會相信我所認識的你。」
謝爾沒好氣地梳理自己被揉亂的頭髮,從垂落在眼前的髮絲縫隙間,他看到了埃夫里姆那如往常一樣燦爛的笑容。
啊,他總算知道這一直以來的既視感從何而來了。
他的兄長。那個如今已經變成了大魔頭的兄長……如果他身邊的環境沒有那麼差勁的話,是否也能變得像現在眼前的這傢伙一樣呢。明明這兩個人相差這麼多,他卻不知為何,從這個人的身上感覺到一絲熟悉。
——雖然他不知道尤里西斯現在算不算一個合格的王。
不過這個人,一定能成為一位非常優秀的君主。
「搞什麼啊?」
身旁的埃夫里姆突然促狹地笑了起來。
「你這傢伙,原來是會像這樣笑的嘛!」
Fin.